在我们心中,敦煌不止一个地名,而是一种美。但任何一种美,都有生命,有青春、高峰与衰微,有初生,也有死亡。敦煌的美也不例外。历史上,它的创作在走过1200年之后,终结了,停止了,仿佛正在死去。只是,这一趟跨越千年的路程,它没有留下任何遗憾。
敦煌,西北边陲的小城。自公元366年开始,不断有信仰者在此凿下佛窟,进行修行。
重要的是,这些人相信世上还有一个佛的世界。于是他们请来工匠塑佛像,请来画师画经变画,洞窟从空白变成了一个鸟语花香,天人飞翔的佛国。
那里有佛的窟顶叫藻井,绘有莲花、忍冬、动物、飞天等图案。还给佛穿上好看的衣服,脖子挂着璎珞,服饰上有红绿叠晕的缠枝纹,当佛出行时还有玲珑的华盖。
千年以后,这些藻井图、服饰图、华盖图……成了敦煌艺术的一部分,叫敦煌纹样。而这一个创造的过程,经历了十个朝代:十六国、北朝、西魏、北周、隋、唐、五代、西夏、宋、元。
妙的是,敦煌纹样之美在这十个朝代,即1200年的演变过程,正是敦煌美从初生到终结的过程。
冬日无事,不妨我们一起走进敦煌莫高窟,瞧见那些美的诞生,与它的终结。
北朝纹样,美不止温柔,力量也是一种美
北朝时期,指的是北魏、西魏、北凉、北周等政权统治敦煌的时期,时间在公元386年至公元581年。这个时期是敦煌石窟艺术的初发期,这时的图案的纹理,比较简单。
在莫高窟第428窟,有一幅莲花飞天纹藻井。这个时期的莲花纹,只用两笔,一笔打圈,一笔勾花脉,就把花瓣画了出来,然后如同复制般环绕成一朵大莲花。中间有一些圈圈如同车轮,直到井心,用点点代表莲实。
四周自由舒展的是,枝叶蔓草。其中一种叫忍冬纹。忍冬是一种缠绕植物,俗称“金银花”,花瓣瘦长,叶子垂须,人们喜欢把它画在边框,如同垂曼。
因为这种花到了冬天不凋零,便称忍冬。
如同这个“忍”字一般,北朝纹样虽然画法简单,但是线条强劲,如同刀刻。比较明显的是第249窟,一个佛陀身上的皮肤已经氧化脱落,但看得出来手臂的肌肉还很紧绷,就像人用力发力时候的感觉。
想起屈原在《国殇》里说:“诚既勇兮又以武,终刚强兮不可凌。”北朝时期纹样的气质,正像这样一个铁骨铮铮而且凌厉的武士。
纹样的用色上,也体现出一种硬朗。
他们喜欢赭石深沉的棕色、土红色,乃至黑色,它们相间涂抹,又互互交错,然后在突出和边缘地方又点染高明度的白粉。如此使得纹样对比强烈,而层次分明。
走进北朝时期的洞窟,就像来到了一个厚重又粗犷的朝代。一个朝代的纹样,对应着那个朝代的审美与向往,或许正是那时的人们向往强大,有力才成了他们的审美。
大唐纹样,最美好的世界是自由欢快
来到隋唐,敦煌纹样一下子繁华了起来。
纹样的色种增多,单单一瓣莲花就有重叠了各种色彩,例如石青,变成了浅石青、中石青、深石青。浅石青外面还勾出白色线,深石青外边勾出黑线。
层层叠叠的色彩,显得这个朝代富丽丰满。而且颜色表达更加鲜明,喜欢朱砂。在第72窟的壁画《西方净土经变》,其中的伎乐飞天、七宝莲池、楼台高阁,旧时石青与朱红色的大量运用。
大唐最突出的纹样,叫唐草。其实这是卷草纹,取忍冬、荷花、兰花、牡丹等枝叶,经过艺术处理成S形,或卷曲的草蔓。
这早在埃及就已出现,我国在汉朝已有用此装饰,但在唐朝,它不一样。唐草的卷曲更有流动性,仿佛是一条藤蔓遇到正在漩涡的水,不停地打圈翻滚,又不停地流去、舒展。在第427窟,就有一条长达7米的波浪状卷草,第322窟则是葡萄卷草纹。
此后的卷草纹就显得呆滞,刻板。于是世界上把卷草纹,称为唐草,日本学者关卫曾再三感叹道:唐草是美的极点。
唐朝纹样中,最为人熟悉的还有团花。它的美,是圆。有时是动物团圆一起,有时是植物花卉,或者是飞天,团团如花,象征“圆融”“团圆”。
还有象征宝相庄严的“宝相花”。它对应天上的“八方四位”,太阳、天穹和光芒,是大唐最吉祥的象征。
无论是色彩,还是纹理,唐人纹样总是活泼泼地,就像那个青春热烈的时代。在唐人的想象中,最美好的世界,是安乐升平,欢快美好。
宋人纹样,未来很远,活在当下可贵
从繁华热闹,再走进宋朝人的洞窟,会一下子感觉清凉了,满眼绿色。
宋人纹样的主色,变成了以石青石绿为主调。如第13窟,第378窟的藻井便没有暖色调,即使有多半也是浅色,有鹅黄,淡粉。深沉色则用银灰表达,气质文雅。
相比唐人大簇的团花,宋人的花团很小,在造型上,花瓣简化,常常以单朵或折枝形式的梅花或桃花出现。且不再青睐牡丹,梅兰竹菊之类的“君子”花卉,并随之发扬了“四君子纹”。
外边常用白珠纹、回形纹、方纹做小边饰。比起繁复,宋人更喜欢简单。受其影响同时期的西夏,第164窟的幔帐图案,有宋瓷花纹的风格。
大体来看,宋人纹样给人的感觉很冷清,很冷静,仿佛繁华没落,激情消退。确实两宋以后,佛教疏淡,敦煌莫高窟的创作也从兴盛走向衰落,人们也逐渐离开了造梦的时代。
所以或许也可以这么说,在宋朝人们渐渐地不再那么注重繁华,向往未来,而是更注视现世,更着眼当下。
敦煌的美是完美
从公元366年第一个凿下洞窟的人开始到宋元,历经了1200年后,敦煌莫高窟的创作停止了。此时敦煌纹样因为人们的信仰与梦而存在,也因为信仰渐行渐远而终结。
有人为之感叹和心痛:“难以想象创造华丽天空的最后一位才俊,是怎样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地离开已经人气凋零的莫高窟的。”
是的,敦煌莫高窟艺术创造的停止,是美的死亡。
可在我看来,它没有遗憾。因为那一代又一代,一个又一个的临摹壁画的,塑造佛像的艺术家们,是在黄沙漫漫,是在寂寞、荒凉、艰苦、孤独的环境中,一笔一笔画下来了。
他们一住就是很多年,他们一画就画下了那个朝代的风影。
如今它是终结了,但它是完美的,便了无遗憾。